按说,一首诗开头,气魄不能太大。 太大,后边压不住,秃噜下来,就蔫了。 杜甫开头:有客有客字子美,白头乱发垂过耳。 白居易开头:浔阳江头夜送客,枫叶荻花秋瑟瑟。 都是静悄悄的,平铺直叙,来点前戏,预热一下。 但也有不一样的。比如《好汉歌》: 大河向东流。 上来排场就不小。
这种排场适合五绝。比如“白日依山尽”,大一点,没关系。它是速战速决型的。 但歌行体,比较长,讲究的是持久。前头不宜过猛。来势太汹,后继乏力。 我们且看《好汉歌》后边怎么跟: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。 这一句,更大了。 上句写地,这句写天。 油门一踩到底,马上就要爆缸。
以上是起,接下来是承。 让我写,第三句肯定秃噜了。 但他第三句跟得好: ——嘿嘿嘿嘿参北斗呀。 嘿嘿嘿嘿。 有意思。
从起到承,要有个缓冲。 就像打出一记重拳,要打第二拳,得先把胳膊收回来。 而且,第一拳和第二拳之间,要有股气连着,不能断。 像白居易: 大弦嘈嘈如急雨,小弦切切如私语。 嘈嘈切切错杂弹,大珠小珠落玉盘。 这种换韵之处,就是不同的两拳。 嘈嘈切切,过渡得平稳,下面大珠小珠,又和大弦小弦照应。 承得巧妙。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呀。嘿嘿嘿嘿参北斗呀。 手法近似。
不过,如果嫌“嘿嘿嘿嘿”四个字累赘,也可以有别的版本。 比如: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呀。参呀北斗呀。 这也是一种手法,就是有点土气。有六十年代的味道。比较体会一下: 霹雳一声震哪乾坤哪。震哪乾坤哪。
还有一种,直接把“嘿嘿嘿嘿”去掉。不土气,甚至有点洋气。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呀!参北斗! 但总感觉有点杀马特的味道,再比较体会一下: 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!留下来!
综上,还是“嘿嘿嘿嘿参北斗”比较好。 所以说,虚字有虚字的妙用。 “昨日弃我不可留,今日乱我多烦忧。”多么枯燥无味。 李太白加几个虚字: “弃我去者,昨日之日不可留。乱我心者,今日之日多烦忧。” 顿时,该凸的凸,该凹的凹,风致全出来了。 “噫吁戏,危乎高哉。” 一样的道理。
接下来:生死之交一碗酒。 很好。 大河向东流。写地。 天生的星星参北斗。写天。 生死之交一碗酒。写人。 天地人和。都齐备了。该办事了: 说走咱就走,你有我有全都有! 好是好,只是我得感叹一句: 古人也太草率了。 这么干,绝对要出事。
大河,北斗,属于“赋比兴”里边的“兴”。 嘿嘿嘿嘿参北斗,嘿嘿嘿嘿全都有,属于“赋”。 一唱三叹。
以上,起承完毕,改转了。 转是技术活。 《红楼梦》里,贾宝玉写《姽婳词》,轮到转:“丁香结子芙蓉绦。” 贾政骂他:“上边已说过,接下来还说,太冗余了。” 宝玉说:“下句连转带煞,收住即可。” 贾政冷笑:“你有多大本事,上头说了句大开门的话,下头还想一句煞住?” 宝玉说:“不系明珠系宝刀。” 宝二爷转得一手好诗。
《好汉歌》也不弱: 路见不平一声吼。 平地惊雷,转得有力。 上句已经说了走,这句说路上,脉络一贯,不突兀。 最关键的是,他转的地方对了。 前边,酒也喝了,朋友也交了。酒后上路,来一声吼,不足为奇。 如果是吼在开头: 大河向东流,天上的星星参北斗!路见不平一声吼! 太早了,不是时候。 对方该说:“你吼啥呢?” 那时候还没喝酒,不一定有胆回一句:“吼你咋地!” 现如今,酒也喝了,吼也吼了,不打架,就不正常了: 该出手时就出手。 顺理成章。
打完架,造了事,该跑路了: 风风火火闯九州。 简明,扼要。 虎头,豹尾。结得齐齐整整。
另,歌中有句唱腔,味道十足:说走咱就走。 不是:说走咱就走。 而是:说走——,咱就走。
第一个“走”字,腔要拉长:zóu—— 说zóu——,咱就走! 要害在于,一定要带点儿痞子气。 带点儿酒后东北小流氓的味道,“走”字就唱对了。
“走”,歌词里出现得太多了。 但如此干净利落的,极少。
一种是扭扭捏捏型的: 其实不想走,其实我想留…… 娘娘腔,不果断。
另一种是哀怨型的: 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,没有说一句话就走…… 宫女腔。
还一种,看似果断,其实是硬撑门面: 你若要走,我不会留! 好像很果敢,但立马就把自己出卖了: 强留的爱情不会撑得太久…… 说到底,还是打肿脸充胖子。
都不像《好汉歌》这般果敢。 唱《好汉歌》之前,应脑补如下场景:
一波儿痞子在小馆子里喝高了。 一个家伙醉了,别人拉他走。 “别走,接着搞!” “就知道喝,说好晚上抢银行的,走不走了?!” 半醉半醒地抬起一张大傻脸: “说zóu——,咱就走!”
走你。
|